李伯元的《官场现形记》和《海天鸿雪记》两书,前面都有茂苑惜秋生的序。这惜秋生是谁呢?胡适《官场现形记》序,说大概是李宝嘉自己。鲁迅先生《中国小说史略》第二十八篇沿胡说也认作是李伯元自己。修真小说排行
实际上,茂苑惜秋生是另有其人。
我对于这问题的怀疑,是始于读鲁迅先生的《小说旧闻钞》。鲁迅先生引周桂笙《新庵笔记》云:“丙午(一九○六)三月,征君(指李伯元)赴修文之召,惜秋生欧阳巨源继之。”周桂笙为当时主要的译家,曾与吴趼人合办《月月小说》,又组织过译书交通公会。他和李伯元的关系虽不可考,但和吴趼人的交谊是很深的,根据吴趼人与李伯元的关系去看,他们的相识也是有绝对的可能。那么,如果惜秋生即是李伯元,熟习李伯元而又与李伯元同时的周新庵,决没有把他当作另一个人的道理。如果并非实有其人,他更不至把惜秋生的姓名和死期都这样负责的写了出来。①
由于这怀疑,我再找出《胡适文存》三集,重读《官场现形记序》。果然又发现了新材料。胡适在序里说:“他(指李伯元)死时,《繁华报》上还登着他的一部长篇小说,写的是上海妓家生活,我记不得书名了;他死后,此书听说归一位姓欧阳的朋友续下去,后来就不知下落了。”这部书大约指的是未写完的《海天鸿雪记》。从这里可以知道李伯元确实有一个姓欧阳的朋友,此人也会写小说,欧阳巨源即惜秋生,于此可以得到一个有力的证据。②
以后买到李伯元编的《绣象小说》,细细地检阅一过,又找到一个事实,即是欧阳巨源不仅替他续了胡适所说的妓家生活的长篇,也续作过他的《活地狱》。李伯元写《活地狱》到第三十九回就死了,首先由吴趼人替他续了三回,以后不知怎么又换了茂苑惜秋生去续,但只一期,《绣象小说》便停了刊。这都是有出版期可考的,决非李伯元可知。除这一回书以外,我还怀疑《官场现形记》的最后几回,也是此君所续。③
这也可以用反映在文字里的思想技术来印证。《绣象小说》初刊行的时候(一九○三),惜秋生写过一部《维新梦传奇》(不知何故中辍,由《痴人说梦纪》的作者旅生续完)。根据此书和几篇续稿,不但能以看到他的思想文字的一致,也可以了解他和李伯元是有不少相异的地方。就思想方面说,惜秋生较之李伯元进步得多,对于当时的维新运动,他不反对,且积极的提出主张(《维新梦传奇》)。他对于官僚的愤慨,也比李伯元更甚。《活地狱》一回续稿,就极明白的表现了出来,称为“有天无日头的世界”。《维新梦传奇》里也谱的是:
握金章,悬紫绶,一例唯唯否否。全不管参辰卯酉,只盼到腰缠万贯上扬州!(喜秋风)
以及“雨雪自寒征士甲,风霜不上相公裘”,和“问谁人敌忾赋同仇”的话。若果《官场现形记》也是他所续,那么,第六十回就是一个更大的证据,他把那些官僚们骂的真是“狗血喷头”!在思想感上,茂苑惜秋生比李伯元年轻得多!
不过茂苑惜秋生并不大会写小说,从他的一些续稿里,充分的能以看到。李伯元已经是从“讽刺”到“谴责”,惜秋生却 从“谴责”走到“痛骂”。他“谑化”自己所痛恶人物的程度,比李伯元更甚。他不大会作大段描写,感的表现过为率直,虽然偶而也是有一两段好文章,如《活地狱》的续稿:
差人把他推推搡搡,推进了监门。王秀才忽然眼睛前一暗,觉得别有天地。仔细一看,黑洞洞的,地下潮湿得紧,霉气熏人。再朝上边看看,一带高墙,砌的十分坚固,连飞鸟都飞不出一个,别说是人了。栅栏门的木柱,有臂膊这样粗,过了一重,又是一重,里面蹲着许多死犯,简直不成人样的了。头发都有寸把长,面孔上污秽不堪,身上披一片,挂一片,咽喉里锁着胡桃大的炼子,手上手铐,脚上脚镣,上半段还有挺棍系在那里,坐又坐不下,睡又睡不着。看他们的神气,都很自然,有在那里骂人的,有在那里唱歌的。王秀才犹如看吴道子《地狱变相图》一样。(《绣象小说》第七十二期)
这一回的文字,和李伯元的三十九回是完全不调和的,思想上也是一样。所以,就从作品本身上看,无论是思想感写作方式,都表现着茂苑惜秋生实是另有其人,此人是欧阳巨源。根据以上的各点,现在所能得到的结论如此。
①吴趼人与李伯元的关系,从《绣象小说》的稿件上也可知道,吴作《瞎骗奇闻》,就是发表在这里的。最近,我又发现了吴趼人所作的《李伯元传》,这是周胡都不曾见到的,颇足见两人友谊。如果《绣象小说》里的《世界进化史》作者惺庵即是新庵,则李周二人的相识,当更无问题。
②《海天鸿雪记》刊本,是繁华报馆出版的,实际上只有四册二十回(书前有总目可证),且从无续作的痕迹。此书刊于李伯元死前两年,若果鲁迅先生所说《六卷》可靠的话,则二十一回以后,是前部印出后所作,一直没有续印出来,胡适所见,当是此书。
③《活地狱》并非长篇,实是独立起迄,毫不连续的短篇,只回目数字是连下去,故惜秋生所续,虽只一回,实为一个短篇。《官场现形记》最后几回,与惜秋生具名续稿看,大约并非二人。